青春给了谁就是谁的人宋慕新的南都口述史

传媒频道获宋慕新老师授权发布。

年夏天,我辞别齐鲁晚报和父老乡亲,投奔初享“报界黄埔”盛誉的南方都市报。在我之前,晚报同事刘有才、李鑫、姜英爽以及大众报业集团生活日报的张玉升等人已经投身南都了。南下广州时,随身所带的,除了满怀的新闻理想,还有时任晚报副总编李新生老师赠勉我的一幅字:“吾生昂藏七尺躯,梅花压雪形影癯;江湖浪迹谁招手,明月清风与子俱。”正是这首诗,见证了我的新闻理想如同荷尔蒙一般喷薄、衰竭和寂灭。到了燠热难耐的广州,分管南方都市报新闻中心的副主编杨斌出差深圳,我又赶赴深圳记者站接受面试。展示一摞调查作品,谈了五六分钟,杨斌说了句明天来上班吧,我当场睁大了眼睛,立即在心里给他盖了个“果断到武断”的钢印。要知道,从山东商报跳槽到齐鲁晚报,那可是参加了海选、考试、复试、面试、见习,一路肉搏厮杀,脱了几层皮才进去的啊。南都当时正处于全面上升期,广发英雄帖,网络了各路鬼神精怪,如此轻松踏进广州大道中号大院,让我半信半疑暗呼有诈。后来才渐渐明白,南方都市报当时用人的方略是宽进严用,大浪淘沙,残酷磨砺,受不了的不必解聘自然会走人。

年7月22日,第一天上班,顶着炎炎烈日,又淋着瓢泼大雨,采访一天,写了三千字,第二天见报,却只有字的一条小稿。为此,一度认为这条稿的编辑卢斌实在过分,等我后来做了编辑,把新记者两三千字的车祸稿改成字的图片报道,再一次觉得自己也可恶到了极点。不过,这一切,都是南都新闻价值观所决定的,足够重要的稿子如陈峰王雷合作的《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报道两个整版也不嫌多,但可以几句话说完的事情,真的就不允许啰里巴嗦。

最初的两年里,做社会新闻记者,整天像疯狗一样四处狂奔。听不懂广州话,让我这个北方的“捞仔”没有捞到金,却捞了不少教训和笑话。年11月16日,番禺油轮起火爆炸,全城数家报社记者,只有我一个来自武术之乡的人翻墙进入现场,并在后来紧贴着现场办公的副市长一起听取救援汇报,然而他们都讲白话,活脱脱把我听成了白痴,几乎带着哭腔追问人家说什么时,身份露馅被警察抓走喝茶。前些日子出差武汉,深圳女作家蔡东打电话说《花城》约她写一个关于记者的小说,让我讲几个在南都做记者的故事供她参考。于是,记忆的闸门再次打开。年9月30日,增城牛仔城一带搞庆典的巨型氢气球飞走,落入附近贫民窟院子里的煤球炉上,当场爆炸,一对生火做饭的祖孙被重度烧伤。牛仔城的人告诉我,你要是报道我们一分钱也不赔,反正他们也打不起官司。副主任谢冰说,报道了反而会给牛仔城压力,于是我写了稿,见了报,但再也不敢去了解伤者的善后情况,至今仍内疚得难以自拔,唯恐受害者真的因为我报道了而得不到赔偿。

年11月27日上午8点40分,一个四川籍小伙子在广州江南大道中等公交车,看到警察走来,拔腿就跑,警察一见拔腿就追。小伙横穿马路被撞飞了,断了一条腿。经过调查,他没有任何违法行为和前科,只是,只是没办暂住证,见到警察心里发虚就逃跑了。我在石牌和朋友吃饭也遇到过警察查暂住证,也被拉着钻进小胡同逃离现场过,加之后来因为没有暂住证而被活活打死的孙志刚一案,心有戚戚,同命相怜。

年1月22日,广州海珠区一工地工人讨薪被打,我写了稿子《广州保安乱棍打昏讨薪民工》,晚上却被地产商通过广告部公关,枪毙掉了。我知道后很是悲愤,心想自己背井离乡南下广州就是为了替天行道为民请命的,这样的稿子不发还有天理吗,于是贴到了西祠胡同。当晚副主编杨斌严厉追查是谁发在西祠胡同的,我出于自保死不承认是自己发的。半夜回到家,打开电脑给杨斌写了一份数千字的公开信《社会良知:新闻记者职业道德的底线》,做好了一旦被处分就发布出去的决心。当时已腊月二十,临近年关,父母都到了广州,胆小怕事的父亲大致了解情况后,吓得半死,唯恐我丢了这个饭碗,以致唉声叹气彻夜失眠。好在那时大家都是有新闻理想的,只是身为领导的人有着更多的无奈而已,其实杨斌比我有新闻理想多了,要不是他力挺,陈峰王雷两人写的孙志刚案也未必能报道出来呢。第二天,再没有人提及昨夜往西祠胡同发稿的事,风波也就不了了之。

年4月2日,广州大道南某楼盘工地一女子爬上30多层楼高的塔吊为讨薪挨打的丈夫鸣冤,我采访报道了,第二天发现她还在塔吊上,直到傍晚问题解决了她才爬下来。一群记者冲过去采访,我问了一个压在心底好久的问题,“你在上面39个小时不能上厕所不憋的慌吗?”那妇女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报道了第二天领导才能看到,批示下来也不会那么快解决,所以提前一两天没喝水。”闻听此言,当场泪崩。在给女作家讲这些“故事”时,不觉泪流满面,哽咽到几欲嚎啕大哭。深夜的武汉,我叫的热干面已经冷凉,正如那一刻我心之悲凉。那时在南都跑突发,一天最多采访8单,我拖着沉重的肉身,在大如苦海的广州城呼啸着疲于奔命。年,妻子怀孕,我们都惶惶不可终日,觉得在广州生存如此艰难,实在无法承受新的生命之重。3月20日,在伊拉克战争爆发的一小时之内,我们在中山医含泪放弃了自己的骨肉。为此,我曾在一个网站悄悄建了悼念孩子的纪念馆,每次点灯献花,都会热泪滚滚,泣不成声。后来,妻子再次怀孕,我们决定不管多苦多难,都一定要生下来。年元旦那天,三元里爆水管,水漫大街,我提着鞋子蹚水采访。妻子打来电话,哭诉她被开水烫伤了大腿。那时她已经怀孕六七个月,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却不料端锅时失了手。我采访完,写了稿,才坐班车回到番禺家中,把一个鞋盒剪了半圆的豁口,绑在妻子腿上,护住水泡不被磨疼。当时,南都社会新闻的张雨、王雷、陈实、林韬和我,被同行称为南都社会新闻的“五虎”(其实还有三只“母老虎”:郑小敏、戴越和严慧芳),但我一点也没有为此感到自豪,因为我发现跑突发给我带来的,更多是身心的摧残和人性的麻木。那时,突发新闻的不确定性一直折磨着我,很快我就得了幻听症,不时听到电话铃响,匆匆掏出手机,准备奔赴下一个现场,却发现并没有来电话。采访回到报社,在走廊尽头的破沙发里一蜷,感觉四面八方的空气都在挤压我,顿时觉得呼吸困难,六神无主。那时,我搏命采访,主要的动力估计还是来自我老家水泊梁山的那种英雄气,正如我在每一个采访本扉页上写的八个字:替天行道,为民请命。年,在主任王钧(已病故,默哀)的关照下,我从记者调岗做了编辑,半夜刚哄完孩子温了奶就有可能外出采访的动荡日子,终于变得安稳了。年夏,广州新闻编辑部去阳江开会,一只被轧瘸腿的小狗跟着赵莹走进酒店,但最后小狗却走过赵莹的房门,停在隔壁我的房间门口。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只小狗其实是我不堪生活压力放弃的那个孩子,变成小狗来告诉我,它在车来车往的天堂很孤独很可怜。从梦中惊醒,我冲进洗手间,将淋浴开到最大,蹲在地上捂着嘴恸哭。因为房间里还有同事方军打呼酣睡,我怕他听见我的哭声。虽然妻子多次安慰我,说第一个孩子跟我们缘分不够,不必为此一直难过。但是女儿出生后,妻子喊她妹妹而不是我们给她起的名字,我就知道,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始终像一个伤口那样,在她心里活着。在广州新闻做了一年的编辑,恰逢奥一网筹备上马,我又扮演了一段时间的IT男。每天五点多起床,用热水澡烫醒沉睡的身体,搭乘第一班楼巴赶往中大海珠科技园。那时的战略目标是,打造一个超越新浪的新闻门户网站,然而,几个不懂IT的新闻人带领一群不懂新闻的大学生,太难做成高大上的新闻门户网站了。最终,一匹上好的布料,没有按照任总的要求做成一件华美的袍子,而是剪成了一个难看的裤衩。我提前嗅到项目的腐尸味,准备再次跳槽,宽厚的任总把我调入珠三角编辑部,避免了又一次的颠沛与动荡。年9月底的一个夜班之后,珠三角新闻部的几个同事给时任主任助理的韦中华韦哥过生日,一起到五羊新城金和楼宵夜。新闻编辑的生日,也只能是下了夜班吃个宵夜喝点啤酒,好在那时还没有“屌丝”这个词。那夜,我喝醉了,在地上表演鲤鱼打挺给隔壁桌吃宵夜的许许看,他飘逸的长发遮不住满眼的惊诧。第二天下午,宿醉的我突然昏迷,摔得遍体鳞伤。在家养伤后,刚好是国庆七天假,我去了一个寺院,剃度,做了一个星期的和尚。寺院受戒后,至今滴酒不沾。短期出家的第三天,在荒山古寺里,凌晨三点,我坐在地藏殿前,仰望满天繁星,听着远处的犬吠与虫鸣,自问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突然泪流满面。我知道,我要寻找的是什么了。年春天,我又申请到昆明,支援云南信息报三个月。在彩云之南,我发现其实生命是可以缓缓流淌的,不必要那么心急火燎。回到广州,又调入经济新闻中心,甚至还做了一个多月的跑厂家的汽车新闻记者,据说这是南都最“肥”的线之一。好几个人私下找我,要跟我换线。在一些人看来,每次采访可以拿到大红包,比稿费来得更爽。做汽车记者尤其是跑厂家的记者,去哪里都住五星级里最好的酒店,吃大餐,拿大红包,公关公司伺候的风雨不透。我也爱钱,也知道五星级酒店比七天如家舒服多了,但是通稿这一关我过不了,这是我内心的一个坎,因此迅速厌恶甚至痛恨起这个岗位。年8月13日,我终于下定决心辞职了。从年7月22日,到年8月13日,我在南方都市报工作了六年多。进来时,我26岁,刚领了结婚证11天;离开时,我32岁,女儿四岁半了。又一个六年过去了,如今我已38岁(虚岁39)。刚进南都时,我青春逼人,觉得女人三十岁那就太老了,如今听说哪个女生32岁我都觉得人家好年轻好靓女。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到的一句话,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年轻而觉得她美,那只能说明这个男人已经老了。是的,我与12年前的那个南方都市报新记者相比,的确已经很老了。渐渐变老的过程,也正是青春逝去的过程,那些最好的青春,我都给了南方都市报。南方都市报,原来你才18岁?因为你“一出生就风华正茂”,所以,十八岁的你其实也已经变老了。此刻,我想为你写一首诗,题目是:青春给了谁,就是谁的人!年12月19日凌晨4:46写于云南丽江(宋慕新,山东菏泽人,-供职南方都市报)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qiluwanbaoa.com/bbfz/3871824.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