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台散文微刊》.42期(总第42期)
亲亲的三姐
◎姜少杰
农历八月十五,是我三姐的生日。记得那年中秋节,中午时分,我就主动请缨踏着木梯登高去摘爬过窗的紫眉豆,我喜欢阳光下的眉豆花串绚丽的色彩,喜欢闻大小不一的眉豆们特殊的味道,更期盼着在烟台上班的爸爸今晚能早点回家!
月上树梢时,全家人欢喜地围坐在院里的矮饭桌旁,一边赏月,一边聊天,一边吃美食——分割开来的月饼、爸爸捎回来的美食、用院里的蔬菜们做成的菜肴、点着红点的包子、点着红点又有糖心的面寿桃……
那天院里的月色实在太美,引得十三岁的我饭后硬拉着大我两岁的“寿星老儿”来到了街上。穿过五十米的寂静街道,就来到了村东头,这里皓月当空,月光如水,轻泄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田野,泄在“支流”哗哗流动的水波上,我的心忽然间变得大起来。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又急急地落下,一道漂亮的弧线连着蹦跳的水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不远处,又有一尾鱼喜悦地跳跃着,清脆的落水声快乐了我俩的心。岸边棉槐条的味道清晰而又熟悉,秋虫们在月下径自歌唱,中秋的月夜是如此静美,伙伴们似乎都已经睡去,天地间宛然只有我们俩人,我竟完全忘记了傍晚抢着给包子们点完红点后,又偷偷地给自己的手指、手心、脸腮涂抹上些许红颜色后的喜悦,也忘记了最近因为刚上初中而新添的烦恼,只凝神感受着这月夜的神奇了。穿过漂浮着白天油绿闪光的水葫芦此刻听不到流水声只闻蛙鸣的后道水塘,驻足欣赏几支芦苇在月下的倒影和波光粼粼的水面:刚才水中央还分明落着一轮明亮完整的小月亮,却突然间被晕开了,变得模糊,变得特别大,大得直涨到了塘边,还在一层一层地继续澹漾着——一只小青蛙的轻易一跳彻底改变了水中月的模样!
那晚,我散步的心愿满足了,也更崇拜我的“寿星老儿”三姐了——赏尽了美丽的夜色;吃下了三姐省给我的月饼;还听到了她在月下郑重许下的心愿:长大后要为村里村外可怜的老人们盖一所像样的养老院。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的,我当时非常惊讶,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我才确信这真的是三姐的理想。
记得我刚上一年级时,赶上全校汇演,我妈请三年级的三姐来帮我们编排舞蹈,自认为自己又会下腰又会打墙扑还会舞蹈两下的我不以为然了:她学过吗?能行吗?!真看不出,三姐在这方面还真是天才!她冷着脸掐着腰在我家门口教给我们的动作还真优美,光复杂的动作就是一套套的,这是我自己万万琢磨不出来的,学起来颇费了些劲儿,最后不仅在总校汇演中得了第一名,也成了我老长时间喜欢玩的一项娱乐活动了。小学时我与三姐还分别代表所在班级参加过多次总校组织的演讲、班级大合唱指挥等活动,三姐每次都能毫无悬念地夺得全年级第一名,这使我对抛头露面的公开活动有了畏惧之心,之后就完全不想再上场了——三姐的光环太亮了,我相形见绌。因此,原来我以为三姐的理想会更闪光呢!当晚,我跟三姐说的梦想里还有一项是能成为侃侃而谈的演说家呢!
从我记事时起,三姐就是位“小大人”了。我还记得七岁时的她自己背了粮食,到亲她爱她的大妈家做干闺女时,若无其事的从容模样;忘不了九岁时的她,领我翻十二里地的山路时,不时地向哭着赖着不肯走的我伸出的援助的手,这双手上坡时拉着我前行,走平路时拖着我前行,这双小手还会捉住路上绿翅红背的油蚂蚱,捏着它的翅膀来诱惑我:“快点走,到姥家烧烧给你吃!”
从小住在平原的我想去山里姥姥家的心愿从来都是极其强烈的。骑在她家院里的大矮苹果树上摘苹果,爬墙头从高海棠树上摘下通红的果串儿实在令我开心!仅是穿梭在依山而建的住在不同高度的四位姥姥家,偶尔进入到我美丽的舅妈们的漂亮家里看看,闻闻家里家外到处弥漫的苹果和树叶花草的香味我就已经醉了!况且姥家不远处就有个溢满冰冰凉泉水的小水潭,在潭里洗衣,看着汩汩而出的泉眼和顺山势而下的蜿蜒的小溪,喝一口山泉,顺小溪找找小鱼小虾,这体验可真是美得很。
为满足孩子们的心愿,每次去姥姥家,通常我高大威武的爸爸的大金鹿自行车前梁上要先坐上俩孩子,我爸抬后腿上了车,我妈再抱着一个孩子跳到自行车后座上去,这景象常引得路人们驻足观望,不过这样就要绕远道走大路,也看不到沿途山上的风景了!再说爸爸的休息日实在是太少了。
纵然再想去姥家,但要让我独自一人去,我是不敢的。一怕穿过没人的山岗时碰见“毛猴”,据说它一拍就能把人拍走,那样我即使再想家也不能够回家了!二怕路过的凤凰山下上夼村里的那几位小男孩,他们仗着在自家门口,常拿着石头挡住去路,不让我们经过,这时我就慌神了。可是三姐带我去我就不会怕,三姐不怕“毛猴”,也有办法对付男孩们:先早早在道边找块尖利石头握在手心,接着站在他们面前从容不迫地对话,不用高声,却是伶牙俐齿地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说得那些男孩们心服口服,低头怏怏离去,从来用不着使用石头武器。因为爸妈、大姐、二姐当时都实在太忙没时间陪我,这样三姐就是我最理想的领路人了!
小时候我也愿去三里外的小姑家玩,因为她总欢欢喜喜地做满满一桌子好饭菜来招待我们。去小姑家要经过一条“松河”,抄近路时就要把细细的“闸门”当桥,勇敢地攀过去。望着高高的闸门、松河底潺潺的流水和河边带刺的蒿草,我不敢攀越,只想返回再转远道通过。还是三姐,自己先勇敢地攀过去,给我做了榜样,然后在河对岸招手。我犹豫着爬上闸门,望着河水腿一颤又缩了回来,三姐又重新走回来,“只看闸门,不要看河水!”这回她一步一步地带着我走。到了河中央,我突然瞥见清澈的河底泥沙里若隐若现着好多大白蛤,“大蛤!”这是我在岸边看不到的,但是早听到了它的传说!一高兴多看了两眼,一发觉就打起颤来,姐姐马上扶着我的腰!我真是惊喜交加!过了河还要穿过高高的青玉米地,我一个人走时就会前后不停地张望,生怕踩着蛇或突然间出来个坏人,与三姐在一起就愉快多了,只需要轻松地跟紧她的步伐!
和三姐前后走在大路上,常有路人惊喜地追上来问:“哎呀,恁俩是对双棒儿吧?”这时我会有些小得意,我愿意看起来像她!先来听听村里人送她的外号吧!“杏核眼”夸她很有神的大眼睛;“大枣饽饽”形容她的粉白皮肤;“小皮孩”夸她的泼辣勇敢;“小人精”夸她的聪明伶俐。但我知道他们只是因为俺俩穿着巧手妈妈给俺们做的布料完全相同、款式基本一致的漂亮衣裤而如此认为的,因为他们只叫我带“丑”字的小名,这名字多叫我扫兴啊!我对这称呼有时是不服气的——我长得可能是丑,但我身上一定有其他优点的呀!俺村人当时常说:“哎呀,这妹妹开始比姐高了哈!”这话刚开始也叫我窃喜,听得多了,看到姐姐有点不高兴,我也跟着不愿意起来,尤其是在一个事件之后,我就更不以为然了。
有天傍晚,三姐领我去远处田地拾草,那里草真多,但需要自己拿镰刀把草桔砍倒。最后三姐把我网包里的草拿脚踩实,用绳子捆紧,帮我抬上后背,然后独自背起了一个更大的网包!我俩从田野匆匆往家赶,一路上我走得摇摇晃晃,刚走到半路,就完全停了下来——草实在是太沉了,我真的走不动了!三姐陪我歇了会,我还是没劲儿走,她望望四周越来越黑的天急急地说:“你就在这儿等着别动啊,我把我的送回家马上回来迎你!”等着姐姐时,我看见锁骨上竟出现了一片红印,就更心疼自己了,不觉间委屈得想哭。三姐很快回来了,我赶快把伤痕给她看看,以表白自己真的是力不能支了,不是耍熊。三姐“嗯”了一声,二话不说,背起我的网包就快速地往前走,尽管脚步很稳,但是身子压得很低,像她曾可怜过的一位驼背老人一样!我看得出她也很吃力,但是她坚持住了!深深的羞惭感划过我心底,我赶快帮她托住包底。自此,三姐在我心里的偶像地位就完全奠定了!我先前莫名的骄傲和不服心态荡然无存。
就在那个中秋节的前几天,我新换的初中老师在批评过我之后也要求我向三姐好好学习,这就是那晚我要和三姐谈理想的原因!我还知道,三姐的心愿一定与那位白发老人有关:前几天,我俩在村北的路上偶然看到,常年独居的、深度驼背的白发仙翁他旁若无人地背着一坨柴草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三姐心疼那位老人,也心疼弱者。医院生下女儿,她的农村老观念婆母在家里哭了起来,痛惜她儿子断了后代。她也因此没有探望过剖腹产住院的三姐一次,没有送过一顿饭;我母亲一辈子是工作狂,当时在福山工作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并任两个班的数学课的她也根本没时间管三姐;负责去送饭的年青的我又总是不好意思请假,常常送饭太晚,纵然是后进反倒成了常常去的好人了,三姐总是给我最灿烂的笑脸!这些事如果搁在小心眼的女人心里,恐怕要成为怨恨他人一辈子的把柄了!我豁达善良的姐姐却只记得别人的好,不记他人的怨。她经常念叨她婆母一辈子的能干和贤惠,在婆母病痛时悉心照料,花大价钱买各种药材给婆母用,帮她按摩,毫无怨言地干这干那,感动得婆母留下了多次眼泪;对待公公,支持他续弦,提供他打麻将的全部资金——老人开心就好!她个人包揽了农村户口的公婆晚年所有的生活和医疗费用——“老人们没有收入来源,都很可怜,我有能力帮他们,为什么不帮?!”这是三姐仁爱慷慨又坚强的天性使然。
我工作后穿的两件漂亮时尚的羊毛衫,是三姐花高价在百货大楼给我买的。当时街上流行呢子料的黑西装,三姐买了好布料,又找了全市最好的裁缝,给我俩各做了一套;我的编织手艺只停留在织围脖、织背心阶段就告一段落了,因为比我心灵手巧的三姐为我编织了多件漂亮的毛衣毛裤,也为爸、妈和弟弟编织了好几套,根本穿不过来;我结婚用的两床漂亮的丝绸被面和纯毛毛毯,是三姐花高价买了送给我买的……相比三姐,我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小抠,索取得多,付出的少,但是三姐从来都是乐呵呵地帮我做了很多事,从来不怨不悔,这种积极乐观甘于奉献的心态,是年近半百的三姐依旧美丽,孩子又优秀能干的原因吧!也是她干事业总能风生水起的原因吧——凡事心里总是先有他人。
前几天三姐的高中同学们聚会,大家都不相信曾经能歌善舞的她一次都没有去过练歌房——这却是绝对的事实,外表时尚美丽的三姐骨子里十分传统温柔。她对自己历来节俭,极少穿戴名牌服饰,吃饭总很简单,也极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态,她的野心从来都不大!
今年中秋节,我跟三姐说起她小时候的神勇,三姐说:我那时最大的任务是给你做榜样。比如,你肿脖子,我带你去打针,你哭着闹着不打,没办法,我先打,其实当时我大腿上已经有了一大些硬核,我也很疼,但我别过脸去,给你看的是我不怕疼的那面脸;我先肿的脖子,当时已经快好了,为了你我就又多打了一针;我最恶心长虫皮,为了你,我一口把长虫皮煎鸡蛋先吞下去了;咱妈煮的苦得不行的“*根水”,我仰头先喝了,就为了给你做示范!其实我自己从闸门上掉到松河一次,摔得我浑身疼了好几天……“哦,原来如此啊!我还一次都没有摔下过呢!”幸福的浪花又在我心海里荡漾开了:幸亏她当年及时扶住了我的腰!从小到大,仅是亲亲的三姐护佑着我这一点,我就是多么幸运啊——我不孤单,不害怕,少受伤!
热热闹闹的饭桌旁,我小声提起:“给老人办个养老院……,”没等我说完,只听了半句话的三姐说:“是,我的理想是给老人办个养老院!”“啊,你现在还有这想法?!”“有,一直有!”她说得很痛快!
原来,时过境迁时,三姐旧时的梦想还在!
我亲亲的三姐哦,愿快乐、健康、幸运、梦想与您终生相伴!
(图片来自于网络)
姜少杰,烟台散文学会会员,业余文学爱好者,近半年来开始尝试写作。有多篇散文随笔发表在齐鲁晚报、烟台晚报等报刊杂志并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