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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作者简介:耿雪凌,女,山东单县人,乡镇干部。山东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山东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散文散见于《短篇小说》原创版、《湖南文学》、《山东文学》、《牡丹文学》、《齐鲁晚报》等省内外报刊杂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爱情不说话》。
庄周耿雪凌
1
那天,我怀揣着一叠诗稿去县文化馆。
于老师说,我正忙着改打倒四人帮的段子,有好几个单位
都等着彩排,你找庄老师吧,就说我安排的。
哪个庄老师?我愣愣地问。
庄周,就在隔壁。于老师用笔尖往外指了指。
就是写《明天去战海龙王》的那个庄周老师?我的心一下蹦到了嗓子眼,激动得声调提高了8度。
唔?你认识?那更好,去吧,去吧。于老师疑疑惑惑唔一生,埋头改稿子,顾不上再理会我。
我走到隔壁门口停下来,心咚咚跳得像打鼓。门半掩着,一个人蹲在椅子上,面朝里,对着桌子,不知在干啥。屋里只有一个人,想必就是庄周老师了。
我在门口愣了愣神,旋即返身跑到大门口小卖铺买了一包红金烟。气喘吁吁跑回来,那人仍然面朝里蹲在椅子上。站在门口连着喊了三声庄老师,没动静,我只好使劲把门拍得咣当响。那人扭转头,拖带着那把椅子腿划着水泥地面发出吱吱嘎嘎尖锐的刺响。那人仍然蹲在椅子上,佝偻着背,像一只烧鸡,他拧着长长的烧鸡脖子,从一圈圈的眼镜片后很深刻地看着我。
您是庄周老师吧?我认识您,我在课本上学过您的《明天去战海龙王》。说着我就迫不及待地背诵起来:海浪翻滚水滔天,朵朵浪花笑开颜。小将来把龙王战,虾兵蟹将抱头窜。
过来,过来,庄老师招招手,我一个箭步蹿到屋里面。挨着庄老师这么近,我觉得浑身立马热血沸腾了。我说,我会背很多您的诗,我还抄了一大本子哩。说着我就在身上乱摸起来,可惜那个硬皮日记本没带在身上,我摸出怀里揣着的一叠子诗稿,双手递过去说,庄老师,这是我写的,您给改改吧。庄老师没接,往桌上呶了呶嘴。往桌上放稿子时我才想起手里一直攥着的红金烟,我把烟和诗稿一起放在了桌子上,说,庄老师,您抽烟。
不抽,不抽,庄老师摆着手,一转身,一叉腿,两只脚落在了地面上,背着桌子向着我坐下来,这时候椅子腿又划着水泥地面发出吱吱嘎嘎尖锐的刺响。
庄老师说着不抽不抽,扭转身把烟拿起来打开了,抽出一支叼在了嘴上。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班?庄老师仰头徐徐吐一口烟圈,用笔敲着椅子背问我。我垂着手毕恭毕敬一一作了回答。把稿子留下回去吧,你看,我这里积压的稿子太多了,过两天我再给你回个话。
我哦了一嗓子,看着庄老师桌子上堆积如山、积满灰尘的书稿,心里怅怅的。就这么把我打发了?我骑着高头大马的自行车赶了二十多里路,气还没喘匀呢。
那我先回去?过两天我再来?磨蹭着走到门口我又转回身,不甘心。
你有没有“粉碎四人帮,人民喜洋洋”的稿子?有,我就先看看,行的话这一期就能用。听见庄老师的声音我惊喜地站定了,听清了庄老师的问话我很惭愧地摇了摇头。
好好,你去吧。庄老师蜷起左腿蜷右腿,一下子又蹲在了椅子上。转过身,向着桌子,不理我了。
一路上我又兴奋又怅然。兴奋的是我不期而遇慕名已久的大诗人,能把文章印到课本上去的人,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着呢。怅然的是不知道庄老师啥时候才能看我的稿子,心里也怕着稿子被灰尘给掩埋了。我一路蹬着疯车一路喜喜怨怨的。心里还隐隐有些小失望。庄老师灰色中山装的扣子好像少了两粒的,衣袖上有几个豆粒大的洞洞哩,庄老师身上的味道怪怪的。转念想庄老师那样有名气的大诗人,就该是那个派头哩,这样一想我就光剩下激动了。
2
青春年少时我对文学如痴如醉,确切地说,我如痴如醉地爱着诗。庄周的诗我读得太多了,《红旗》杂志、《大众报》、《人民日报》、《文汇报》等各大报刊上,简直是是铺天盖地,来一首我抄一首,每一首差不多都能背下来。象《六月六》、《六个鸡蛋》那几首,像“扯把云彩擦擦汗,对着太阳吸袋烟”这样的句子,我至今还能背下来。也因为庄周的诗,我的数理化老是不及格。及格不及格又有什么关系呢,初中毕业后,及格不及格我们都回到广阔的农村去。两年后我因为三代贫农又红又专,大队推荐招了工,我成了一名人民公社干部。那个时候人单纯,人单纯就好信仰、好崇拜。那个时候说起毛主席,人人都是恭恭敬敬的,比说起自己祖宗自己亲爹亲娘还恭敬。那个时候,人都有信仰有理想,都为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理想而奋斗。小学生每学期都要写关于理想的作文。开始时我写理想开头总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科学家,象陈景润叔叔那样,后来五年级时学了一首诗歌,学了这首诗歌我就不想当科学家了。这首诗歌就是庄周的《明天去战海龙王》。再写作文时开头就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诗人,象庄周叔叔那样。从那以后我的理想就变成一位诗人了。我白天黑夜地想着战龙王,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当诗人,上龙宫大闹一回。
从县文化馆回来的第三天,一大早我就左左右右地想是否再去文化馆找庄周老师。想着再过一天再去吧,心里实在是百爪挠心,想去得不能行,去了又害怕庄老师还没看我的稿,两句话把我打发了。这样矛盾着到中午快吃午饭了,还没有把主意定下来。正在宿舍里发愣怔,忽听有人喊,秦半雅,有人找。我走出宿舍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朝我走过来,鲜艳的红领带,光亮的三节头皮鞋,胳膊下夹着一只黑皮包。我一下子惊喜地叫起来:庄老师,您咋来了?我来看看你,庄老师很有派头地朝我扬了扬手。
把庄老师让到宿舍里,我就一溜烟往街上的饭店跑,跑到半道我又回来了,把钱给了一位同事,嘱咐他一定买只大烧鸡,接着去找我的两位领导张主任和王主任。很多同事都拦着我问,上边来的人是谁?我非常自豪地大着声音给他们说,文化馆来的,大诗人,庄周老师!
午饭时张主任和王主任作陪,二位主任还挺讲究,带来了一瓶四君子特曲酒,还叫饭店送来四个菜。我酌上酒,双手捧到庄老师面前说,我们乡下也没啥好招待的,庄老师您别见怪,您喝酒。庄老师正在用筷子撕烧鸡,没顾上接酒,他一边吃烧鸡一边说,客气啥,我主要是来给你指导指导你那几首诗,顺便也体验体验生活。大概是烧鸡不太烂,撕不动,庄老师索性扔下筷子用手撕着吃起来,我忙站起来说我来我来,庄老师瞥了我一眼说,你坐下吃你的,不用招呼我,你也用手撕着吃,咱们文人哪有这么多礼节!两位主任很不自在地看了看我,我愣了愣赶紧打圆场,您吃,庄老师,您随便。叫庄老师随便我无论如何也随便不起来,当着两位主任的面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庄老师吃得兴起,一手拿烧鸡腿,一手把领带撕扯开了,红领带上立马亮起光亮油腻的手指印。庄老师身子往后仰了仰,抬腿把一只大脚丫子伸到了桌子上。浓郁的臭味瞬间盖过了烧鸡的香,淹没了酒的香。粘着污泥的袜子底铁片一样厚,铁片一样硬,也像铁片一样光亮。一把脚趾头举着锋利的剪刀指甲从洞眼里钻出来,像一堆乌糟糟的屎壳郎。我的胃一阵痉挛,赶紧从桌下拾起庄老师那只光亮的三节头皮鞋递过去,说,庄老师,您请坐好。庄老师正啃着一只烧鸡腿,他瞪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把脚伸进鞋里面。庄老师把脚伸到桌面上的一刹那,两位主任几乎同时站起来说,庄老师,您慢慢吃,我们有事先走一步。望着两位主任匆匆奔逃的背影,我面子上很是挂不住,我说,庄老师,这不太好吧?他们都是我领导哩。庄老师哈哈大笑,我不这样,他们会跑得这么快?又叹口气说,想不到你也这么俗,用他们陪我做什么?可惜了半雅这个名字了。见我还在那里呆站着,庄老师劈手扯下另一只鸡腿递过来,说,来,让咱们吃个痛快!喝个痛快!仰起头,一杯酒下肚了。一边吃,一遍喝,一瓶酒喝得底朝天,一只烧鸡嚼得骨头渣都不剩,还一遍遍地说落我,俗啊俗!俗啊俗!
那天晚上庄老师没有走,晚饭我去街上买了一盆猪头肉,又去食堂买了六个馒头两大瓷缸小米粥,庄老师吃了四个馒头,把一盆猪头肉也全吃光了。吃过晚饭庄老师就蹲在椅子上给我改稿子。浓烈的臭味呛得我头有些晕,我跑到张主任那里借了一双半新不旧的袜子,跑到食堂打了一暖水瓶开水,说,庄老师,您为我跑了这么远的路,您洗洗脚解解乏吧。我把一盆温水放庄老师面前,他低头看一眼洗脚盆,抬头挺不耐烦地看着我,说你俗你还不承认,咱们文人哪有这么多穷讲究!我忍着肠胃的翻腾很耐心地说,您洗洗吧,洗脚解乏哩。庄老师无可耐何地摇摇头,极不情愿地把脚伸进洗脚盆里。袜子,您的袜子!我这么叫着时庄老师一双穿着袜子的脚已浸在水盆里,一盆清水瞬间像墨汁晕开来。听见喊叫庄老师把视线从诗稿移到水盆里,他不以为然地一边脱袜子一边继续读诗稿。不待庄老师同意,我一把端起那盆臭哄哄的洗脚水连同袜子一起泼到门外面,重新换了洗脚水侍候着庄老师洗完脚已是夜里十点多。庄老师说,你小孩子家,困觉多,先睡吧,把你的诗稿都拿出来,我给你改一改。我拿出近几年写的一些诗,索性连上中学时胡诌八扯的一本子诗稿,一并给了庄老师。开始我还能兴奋地硬撑着听庄老师讲,后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后有好几回都被庄老师叫醒了,有时候是因为一首诗写得好,被他夸;有时候是因为写得狗屁不通,被他狗血喷头地骂。为了给我改稿子庄老师一夜没合眼,第二天看着庄老师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很惭愧也很感动,我想当一位诗人的理想更加坚定了。
3
后来我调进县文化馆,坐在了庄老师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前,坐在了庄老师坐过的那把椅子上。这之前五六年的时间里,庄老师隔三差五到我那里去,每次都是步行来,步行回。庄老师个子高,长一双鸵鸟腿,看他走路不疾不徐,其实走的快,每次和他一起走路我都气喘吁吁一溜小跑才能撵上他。有时候我也去文化馆找庄老师,可扑空的次数比较多。那几年的时间里,我们在一起谈诗歌也谈理想,我的诗后来能屡屡发表,能被调进县文化馆,我认为与庄老师的悉心指导是分不开的。庄老师每每所表现的与众不同和不拘小节,在我也已经习惯了,我甚至认为大凡名人总是应该有不同响之处吧。直到后来我调进县文化馆,结识了不少文化馆的老师,听非鱼和紫云英讲起他们所认识的庄周,听已为文化馆馆长的于馆长讲起庄周的遭遇,联想起庄老师的言行和举止,我的心豁然开朗得一下子沉重和疼痛起来。
细想起来,庄老师和我的交往是用心良苦的,只为我那一声庄严的称呼庄老师,庄老师在我面前更像庄老师了。这些年来,庄老师和我谈得最多的是他的剧本《大浪滔沙》,是和刘少奇一家的事,有几次,还谈到他的浪漫艳史。
庄老师的确是写过《大浪滔沙》这个剧本的,整个剧本有密密码码的蝇头小字页。一天傍晚,我刚吃过晚饭,庄老师风尘仆仆地来了。问他吃饭了吗?庄老师说,去了几家饭馆都脏兮兮的,无法下口,你去食堂简单弄些吧。饭是六个馒头,一大瓷缸子小米粥,一碗胡萝卜咸菜,庄老师瞬间一扫而空,抹抹嘴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稿子拍到桌子上,呶呶嘴,说,呶,剧本,不久就要开机拍摄了。
这之前我知道庄老师是位大诗人,没成想庄老师还会写电影剧本,捧着庄老师沉甸甸的剧本,心里又多了几分崇拜和尊敬。
封面上方是“大浪滔沙”四个狂草大字,下方用正楷小字写着:编剧庄周。庄老师见我看得入神,他劈手夺过去说,你自己看太没意思,来,我读给你听吧。庄老师模仿剧中人物,声情并茂,兴致盎然。刘少奇浓重的湖南口音,蒋介石浓重的浙江口音,庄老师都学得惟妙惟肖,最令我捧腹的是庄老师模仿日本军官时那副刻意的张扬与夸张,说到激愤处,以筷舞剑,飞起一脚,小板凳踢到门上,掉了两只腿,那只搪瓷缸子咣咣当当打着滚,也被砸瘪了。没想到庄老师还有如此高深的表演才能,我心下甚是感慨。其时正值寒冬,窗外寒风呼啸,窗内读者和听众兀自为《大浪滔沙》陶醉着,天自晓,竟不觉。
说到拍摄经费问题时,庄老师还即兴唱了几句大鼓词:
大浪滔沙拍影电,
需要资金50万。
少奇遗孀动私房,
为我解决一大半。
演员问题也不缺,
飞虎铁成和古月。
唯有剧中日本官,
导演决定就用俺。
后来,庄老师又无数次向我谈起他的《大浪滔沙》。要开拍了,要开拍了,一次,又一次,因为种种原因,都没有拍成。
庄老师唱词中的少奇遗孀动私房,概因为《大浪滔沙》是写刘少奇的。一部《大浪滔沙》又演绎出刘源省城接见、刘亭亭京城拜谢等一幕幕故事。庄公太行山一行,若不是在我进入文化馆之后听别人讲起他的现实生活,我亦是会深信不疑的。
我调文化馆之后很长时间没见庄老师踪影,再见已是同年底的农历除夕夜,这时候我已在城里安了家。空气中弥漫着火药馨香,街上不时传来一两声鞭炮声,妻在屋里忙着包水饺,我和两岁的儿子忙着在院门口挂灯笼,庄老师悄没声地出现在跟前时吓了我一跳。把庄老师领进屋让妻子赶紧炒菜拿酒,庄老师狠吃一会饭菜,又吃了两大碗水饺,之后,他吐着烟圈很是沉默了一阵子。庄公抽烟的姿态很优雅,庄公抽烟得在酒足饭饱或差不多饭饱之后。人松松垮垮半仰在椅子上,夹烟的手指伸得笔直,其余手指则纂成拳状,深吸几口,淡淡的烟气从嘴角徐徐逸出,一幅很陶醉很投入的样子。其间我已听非鱼、紫云英和于馆长他们谈起庄周的现实生活,除了一个劲儿给庄公夹菜敬酒敬烟,竟无从开口。过半天,庄公叹口长气说,半雅兄,你好俗哩,你以为文化馆是个好去处?庄公何时开始称我为半雅兄的?是从我调进文化馆以后吗?不记得了。我从心里不愿再称庄周为庄老师,是在听他们几个讲过庄周的现实生活之后。
庄公说,老于留我当馆长,被我怒斥了一顿,我是省作协会员,要我留在一个小小的县文化馆,岂不辱没了省作协会员的名分?文化馆算甚鸟地方?庄公愤愤然。他猛抽一口烟之后,又有些伤感地说,你我相交近十载,如今却要永别了。永别?我大吃一惊,庄公将去哪里?何以永别?
庄公又狠吸几口烟,说,你知道我前些日子去了哪里?我去太行山了。上次别后我去了北京,蒙老太太嘱托,让我到山西太行山搜集刘主席轶事。老太太?哪个老太太?我疑惑不解。噢,老太太就是王光美,我都是这样称呼,惯了。庄公对我的无知很是不屑。怎么样?庄公去了么?怎么不去?老太太的重托,我岂忍心违抗?我到了那里之后,采访了很多当地的老人,提起刘主席,他们都情绪激动,讲述了许许多多鲜为人知的事情,此番太行山之行,收获甚大。不日,我准备写两本书,一本叫《少奇轶事》,一本叫《太行山区的老八路》。创作地点老太太都为我安排好了,在河南嵩山风景名胜区,此番回来,是专程向半雅兄告别的,老太太还劝我在那里养老终身。临别,庄公还郑重其事为我赋诗一首:世上朋友多,谁是知己人?独尊半雅兄,风雨结同心。
与庄公告别,我心黯然良久。我不知道庄公说这些话时,是自欺欺人呢,还是幻以为真。非鱼和紫云英都说,庄公是幻以为真的,别人觉着他可怜,他自己觉得是为文学事业奋斗,是伟大而幸福的。庄公平生最讨厌别人可怜他。
非鱼说,一个冬天,平地半尺雪。庄公到府选访,饭毕,见庄公衣着甚单,非鱼说,老庄,我这里有一件棉衣你穿上吧,老庄欣欣然穿上了。非鱼又说,老庄,看你冻得哆哆索索,真叫人可怜,我这里还有一双棉皮鞋,你也穿上吧。庄公愤然甩下棉衣,踢了棉鞋,正色道:你们这类凡夫俗子才叫可怜!你们以为衣暖饭饱就是幸福?可怜!俗气!想我老庄为文学事业奉献一生,自由自在,才叫幸福!
紫云英也说起老庄一件轶事。老庄嗜烟如命,又不好意思问人要,别人敬烟,他摆着手不要,其实内心里早已痒得难受。有一天,老庄忽然心生一计,他把一桌子的乱七八糟都扔地上,把桌面收拾了,把后面桌子腿垫高了,造成桌面向着抽屉的倾斜。别人敬烟的时候,他摆着手不要,烟已身轻如燕灵活地滑翔到开着一条缝隙的抽屉里了。老庄由此收获颇丰。那段时间,老庄的耳朵上面总是夹着一支烟。见了人,很从容地取下来,哧哧啦啦划着火柴,点燃了,然后很优雅地仰起头,微眯着眼,徐徐吐一口烟圈。
那日别后,我想庄公必将久去矣。没承想,仅隔半月,正月十五,庄公又翩然而至。我疑惑道:庄公不是去河南嵩山了么?庄公摇摇头,长叹一声说,唉,别提了,没法在那里呆下去了。我忙命妻拿酒端菜,席间,庄公满脸无奈地说,前番蒙老太太重托,托我写书,老太太电告刘源,安排了嵩山脚下一座幽静的别墅,此别墅乃河南省委一离休老干部之私宅,无人居住,此处幽静远尘俗,最适宜埋头著书。一日三餐,生活琐事,均由一妙龄女子侍候,甚是理想。庄公燃起一支烟,又道,唉,刚开始几天还好,没人来打搅,后来可能是那女子到处炫耀,透露了风声,说知名作家诗人庄周来此专门为刘少奇写传,这下可麻烦大喽,慕名拜访者每日里络绎不绝,有欲睹我庄公风采的,有以拜师为名来攀朋友的,而最多的则是一些少女少妇们,也像咱县里那些女业余作者一样,隔三差五,拿着些稿子,以爱好文学为名而别有用心,常在授受之间,给我眉目传情,暗送秋波,以身相许。你看,因为她们的骚扰,我不得不放弃那里的别墅,于夜间悄悄逃离回来。
庄公谈至此,又感叹道,想我老庄,一生为文学事业献身,名声早已飘扬在外,求婚少女少妇,何计其数。我正色道,庄公已这般年纪,何不择其一佳丽结为伴侣?庄公亦正色道,半雅兄,你好糊涂!谈情说爱,岂不误了大事!老太太重托,岂敢辜负!我唯有诺诺,庄公高见。有一天,非鱼又心血来潮,想给他介绍一个老婆。他一听是个寡妇就恼了,“啪”地一拍桌子,手指着非鱼的鼻子怒道,吾乃堂堂省作协会员,你竟敢让我娶个二手货,辱没我省作协会员名分!你,你,你居心何在?
此后,庄公隔三差五来吾处,每来,一如从前,总说街上饭菜脏兮兮,无法下口,然后狼吞虎咽、饱餐一顿之后,慷慨激昂而去。
4
于馆长说,庄周年轻时名气确实是非常了得的。庄周的名字频频出现在《红旗》杂志及当时全国各大报纸上,郭沫若亲笔书信赞他为诗仙也是真的。继《明天去战海龙王》被选为小学教材之后,庄周一篇《为啥云上红旗飘》又被选为电影《一日千里》主题曲。庄周成了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当时省作协来人找他,在村头碰见一个扛着粪箕子拾粪的中学生模样的小孩,向他打听庄周,他说他就是。来人极为震惊,庄周那时十八九岁,因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看上去像个小孩。省作协来的人决定吸收他为会员。表格随后寄过来了,庄周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填好后,兴冲冲地跑来拿给我看,我当时是文化馆的创作员。庄周的表格填得极为认真,每个字一笔一划都像刻上去似的。他给我看时没有把表格递给我,也没有把表格放我桌子上,是自己双手捧着的。因为庄周家庭成分不好,没谁敢签字盖章。那阵子庄周发疯似地到处找人、求人,见人就说好话,还给当时的盖馆长跪下了。大约有一周时间,他赖在文化馆里不走,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又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每天早晨不等文化馆开门他就在门口等着了,见人就捧着那张表央求人给签字盖章,人灰头灰脸,衣服脏得不成样子,那张表却一直干净平展,没一丝褶皱。谁敢为一个地主的孙子、国民党的后代签字呢。他爷是地主,他爹是国民党,他娘是小妾。他爷他爹都已作古,他和他娘相依为命。那个年代,唯成分论。接下来,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
庄周的《六个鸡蛋》与《六月六》,是歌颂刘少奇和邓小平的,庄周被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胸前挂着大牌子,头上戴着高帽子游街。有一次,非鱼在大街上撞见庄周,他连连叹着气,阴郁地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人活着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人活着不能有理想有追求,还有什么意思?庄周意志消沉,心灰意冷。有一两年的时间,不见庄周写诗,也不见他人。后来给他平了反,平反后庄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怀揣着平反证明和那张十多年前的省作协会员表,又来到文化馆找人签字盖章。他捧着那张早已泛黄的表格到处找人签字,其疯狂执着一如当年,甚至比当年更甚。面对人们漠然或幸灾乐祸的眼神,面对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身影,庄周有时候像一只无助的、可怜巴巴的狗,有时候又像一头愤怒的雄狮。有一次,他一脚把盖馆长的门踢了一个大窟窿,抓着盖馆长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我是省作协会员,我有平反证明,你凭什么不给我盖章?你居心何在?受何人指使?我劝他,怎么也劝不下,才明白庄周是受了刺激了。盖馆长爱才,同情他,也劝他,别东奔西跑了,就在文化馆干吧。庄周又和盖馆长拍桌子:我是省作协会员,你把我留在一个小小的县文化馆,居心何在?受何人指使?再后来,不计前嫌的盖馆长以请他帮忙的名义留他,他才勉强留下了。每月发他30元生活费,来与不来,全凭他高兴。你后来找他改稿子,不是也经常见不着他么?再后来,庄周出出进进、口口声声都以省作协会员自居,文化馆那间办公室,他更是呆不住了。后来我接任文化馆馆长,挽留他,给他增加生活费,他都不答应,他说他是省作协会员,拿说盖馆长的那些说辞,同样言辞激烈地和我拍桌子。说起来真让人不可思议,一谈起文学,一谈起诗歌,庄周就又是当年意气风发的那个庄周了,才思敏捷,文采飞扬,非常人可比。
说起庄公的文采,我和于馆长是深有同感的。年建党80周年大庆,我赶着出版编印《琴台诗词》,庄公送来了一组关于母亲的诗,字里行间,仍是思路清晰,文采飞扬的。
母亲的脊梁
(一)
母亲不识字
不识字的母亲一刻也不敢忘记
三从四德三纲五常
母亲在圣人的目光下
走过了世纪的风雨
母亲的脊梁
如一张弓
母亲不识字
不识字的母亲心底也渴望
有一天
与夫君举案齐眉
母亲低眉顺眼
低眉顺眼的母亲在黑夜里
捶打着三寸金莲
撕扯着长长的裹脚布
母亲母亲曾是几个世纪的
童养媳
(二)
妇道是母亲背负的行囊
岁月漫长
母亲穿过世纪的沧桑
终于走出圣人的目光
走过来的母亲努力地挺起脊梁
母亲抬起头
母亲多想放声地笑一声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啊
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
儿媳的高跟鞋从眼前
趾高气扬地踩过
孙子的奶瓶、尿布塞满了
母亲的生活空间
母亲在远去的声音里找不出
母亲的尊严
母亲张大惊恐的眼睛
如一只胆怯的兔子
母亲的脊梁
弯了又弯
5
前几日,在西关街遇着庄公。老远,庄公就神采飞扬地朝我扬手,至近,庄公故做神秘状,让我猜其近日行踪。北京?河南?太行山?庄公一一摇头否定。见我屡猜不中,庄公索性大声告诉我,我去金乡县了,帮他们往美国发了50吨大蒜。庄公说这话时不时向路旁的行人瞥几眼,见有人驻足倾听,庄公愈发得意洋洋,状如演讲。
庄公用的是地方味浓郁的普通话,庄公说,此番金乡之行,原本是为采访一名离休老干部,了解一段当年刘少奇在延安的秘闻,以便充实即将开拍的电影《大浪淘沙》。没想到正值金乡大蒜丰收之际,农家院内院外田间地头大蒜堆积如山,愁无销路。庄公见此,顿时豪气大发,找到当地县政府,一番省作协会员、作家诗人的自我介绍之后,又说,咱中国水饺闻名全世界你们知道不?我两个外甥都在美国唐人街开水饺馆,水饺离了蒜泥蒜汁就像失宠的新娘一样失色啦。大蒜在美国是抢手货,这样吧,我和王光美、刘源关系非同一般,也算我为咱家乡人民做点事,我给刘源联系一下,让他调几节火车车皮来,把咱县的大蒜全部运往美国!
街上聚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有几个年轻人用崇拜的目光热烈地望着庄公。这时候,一个穿着打扮很不入时的农村妇女挤进来,大着嗓子说,庄大头,你还在这里胡吹八吹咧,你娘躺床上三天三夜没吃没喝啦!你还不回家看你娘!
庄公这时正计算着一斤大蒜的利润,庄公说,在美国,一
头大蒜一美元,在咱这,一斤大蒜两毛钱,一斤大蒜按20头算,您想想,这一斤大蒜能赚多少钱?我往美国发50吨大蒜,能赚多少钱?他们给我的回扣是百分之十,美元和人民币的汇率是六比一。庄公说到这里时,得意洋洋地向众人瞥了又瞥,一个听众还为庄公亲自点燃了一支熊猫烟,庄公仰头徐徐吐着烟圈。听到那个妇女的叫喊庄公开始没理她,庄公继续唾沫横飞地演讲着。那个妇女待庄公喘气的功夫又赶紧说,庄大头,你娘真不行啦,三天三夜粒米没粘牙啦。
滚,我不认识你!庄公吼了一嗓子,拨开人群,愤愤地去了。
敬请